海风今岁寒(5)

青衣抬起头来，脸上尽湿，把仅剩的半碗酒一饮而尽:“老板，再来两斤……”青衣也不夹菜压酒，口齿模糊地说，“老林啊，我跟你讲讲我的事……”说到这，他扭头对着我，“小猫，你还记得我那卖衣服的女朋友吗?对，就是卖保暖内衣那个，你见过的……她是我那些年很荒唐的时间里的一个女朋友……那些年，我做生意赚了些钱，有一段时间，我在一个酒店里包了一间房，半个月，买了好多酒，朋友来了，一直喝一直喝，那是要喝死人的啊……当然，我没死，也没人死，要不我就不在这跟你说这个了……

“不说这个……你也知道，我要讲的不是这个。我是说，我那段时间太荒唐。卖衣服那个刚刚给我打电话，她在电话里，总是哭--她不哭，我就哭。你不知道，她当年为我打过胎的--我那时荒唐了嘛……年轻，哪管这些，肚子大了，不想要，打呗……打。这些年来，倒一直没事，她私下也一直跟我有联系，知道我结婚了，知道我生孩子了，还跟着我，她也不嫁人。我内疚，但她老说没遇到合适的，能怎么办呢?要我帮她找个男人嫁出去?不说这个，说打胎……本来啊，打了也打了，没啥事，这些年不都过了，从没想起这事，可前段时间不是来采访老林吗?对，说的就是你老林，你一把那些陶罐摆出来，说是烧给被打掉的胎儿的，我当天就感觉很不舒服……从那时到现在，我基本上隔两天就做同一个梦，一到睡觉就怕……我都怀疑是不是见鬼了，可鬼在哪呢?

“那个梦是这样的，小猫，昨天你去过我家，对，海边那老家，村子边不是有片木麻黄林吗?我梦里老是出现那片林子，林子里有哭声，那哭声让我害怕，可我又不得不被那哭声吸引，走了进去……里面倒也没什么，可我为什么那么害怕呢?”

我想起他昨天在木麻黄林里，搭在我肩膀上的那只颤抖的手。青衣继续说:“林子里不是全黑的，有光，不亮，但那就是光。我走近光亮处，才发现那是一个小孩，眼睛幽深如不远处的海--即使在梦里，即使初见，我也一下子认了出来，他是我的孩子。果然，他说话了:‘爸爸，为什么不愿意要我?为什么把我打掉?’他的一声‘爸爸’立即让我想到荒唐岁月里的荒唐事，他难道就是我打掉的儿子?而我，立即被一种说不清的情绪所包围，脑子一片堵塞。他又说了:‘爸，海边风大，好冷……这几年，我好孤独的，我妈妈也好孤独的……你们为什么把我丢了，不把我带回家……你跟妈妈一起，把我接回家好不好……’他哭声一起，我如被雷劈，很快就醒了。这些夜好难熬啊……我把这梦和他妈妈，对，卖衣服那个，说过，她一听，立即情绪失控，她说她没做过这种梦，但这样的情景，她想过何止成百上千回了，她心中的愧疚……她手臂上有不少牙印，都是心痛难抑时对自己的惩罚;她大腿根部有很多划痕，也是悲伤时拿刀子割的。很多时候，她半夜醒来，想到我睡在自己家床上，她更显得无比孤独，她能理解小孩在海边林子里的孤独……”

很显然，我这位浪荡子朋友内心某些隐藏的愧疚，已经在这个寒气渐浓的时候，把他笼罩了。

“所以你来找我要那种陶罐，就是想砸碎了，埋掉?”老林因喝酒而化开的冰冷，再次在脸上凝结。

“是。”

“那东西，治不了你这事……”

“总得试试……老板，再来一斤米酒，快，快……”

酒喝到最后，老林哼着语意不明的歌，拎着那本杂志，返回他的棚子去了。淡得接近消失的灯光，在棚子中摇晃。这个孤独的老人，就是要丢在这种场景里才比较搭一我无法想象这样-个人，身边儿孙绕膝的情景。

夜风越发寒凉起来，这南方海岛，也抵挡不住时光带来的萧条。青衣的车就停在老林的棚子外，我和他徒步围镇子绕了几大圈，才找到一个稍微像样的小旅馆。可惜隔壁是个歌舞厅，那些苦闷的小镇青年，正用撕裂的嗓音，喊着“你是我的小苹果”。不知道青衣怎么想，反正，我忽然之间觉得无比荒诞，我不知道自己怎么就躺在了小镇子的破旅馆一张散发着霉味的床上，我不知道我这些年，为何活得像一具毫无记忆的尸体。青衣翻来覆去，也不像睡着的样子。

“你说，我会不会死在这事上?”

“你喝多了，早点睡。”

“报应。”

“打胎的事多了去了，老想着怎么行，你总要……”

“哪是说不想就不想的……小猫，你是不知道，每天被那梦追醒的时候，我都恨不得扎自己一刀。”青衣颤抖的声音，像来自一个失控的陌生人--或许，米酒对他起作用了。冰镇过的啤酒，也在我体内攻城略地，寒气横冲直撞。